辰后,山坳的轮廓终于在前方浮现。那里的雪比别处厚,风也更烈,吹得坡上的沙枣树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也平勒住马,看着那座新堆的坟——土是新的,上面压着的石块还没被风雪磨圆,坟前插着的沙枣枝冻得硬挺,枝桠直指灰蒙蒙的天。
“你们在这等着。”他翻身下马,连缰绳都没拴,径直朝坟堆走去。三个亲兵对视一眼,守在马旁,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的沙丘,手里的刀鞘在雪地上轻轻磕着,发出单调的声响。
也平跪在坟前时,膝盖陷进半融的雪泥里,冰凉顺着棉裤往上爬,却抵不过心口的烫。坟头的土很松,显然是苏和特意没压实的——那天苏和埋阿娅时,他就在旁边看着,老医者的手抖得厉害,往坟上盖最后一捧土时,说了句“雪化了,就该透气了”。当时他不懂,现在却忽然明白了。
他没找工具,直接用手刨。冻土混着新土,像块硬邦邦的饼,指甲很快被磨破,血珠滴在雪上,洇出小小的红点,又被很快冻住。三个亲兵想上前帮忙,被他回头吼了句“滚开”,那声音里的狠戾,让谁都不敢再动。
刨了约莫半个时辰,指尖终于触到了棺木的边缘。那是口薄薄的松木棺,是苏和连夜赶制的,棺盖与棺身之间没钉死,只用麻绳松松系着。也平解开麻绳时,手指抖得厉害,绳结解了三次才打开。
棺盖被掀开的瞬间,一股混合着草药和冻土的气息漫出来。阿娅躺在里面,身上盖着她最喜欢的那床蓝底白花毡毯,是去年从中原商人手里换来的。她的脸很白,嘴唇却带着点不正常的红,像是苏和给她涂了什么药草。也平伸出手,指尖刚要碰到她的脸颊,又猛地缩回来,怕自己手太凉,冻着她。
“阿娅……”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来接你了。”
他把阿娅从棺木里抱出来,动作轻得像捧着易碎的琉璃。毡毯滑落了一角,露出她小腹上缠着的白布,上面渗着暗红的痕——那是被鞑靼人划的刀伤。也平的眼泪掉在那片暗红上,迅速晕开,像要把那颜色洗去。
他就那么抱着她,跪在雪地里。三个亲兵远远看着,日头从正午的亮白,慢慢挪向西侧,雪开始化得更快了,脚下的冻土渐渐变软,踩上去能留下深深的印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平忽然抬手,轻轻拂去阿娅脸上的一缕发丝。那发丝很软,像她活着时,总爱蹭他手背的样子。“你说过,雨水后沙枣枝会发芽。”他喃喃自语,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那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草药香,是苏和常用的艾叶味,“可你不等了……”
他低头,额头抵着阿娅的额头。她的皮肤还是凉的,却不像冰雪那样刺骨,带着点草药的温。也平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涌出来,砸在她的睫毛上,像凝结的露。
“他们都骗我……说你死了……”他解开自己的棉袍,把阿娅裹进去,紧紧抱在怀里,像要把自己的体温渡给她,“你看,你还热着呢……你就是睡着了,对不对?”
风里的寒意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潮潮的暖——那是地气在回升,雪水渗进土里,把冬天的僵硬泡软了。三个亲兵看着日头渐渐偏西,远处的沙丘开始被染上橘红色的光,像谁在天边泼了碗热汤。
忽然,一滴冰凉落在也平的手背上。他抬头,看见铅灰色的云正从西边压过来,像块浸了水的棉絮。又一滴,两滴……很快,细密的雨丝就织成了网,从天上罩下来。
这是开春的第一场雨。不是雪,是真正的雨,带着泥土的腥气,落在雪地上,发出“滋滋”的响,像无数细小的舌头在舔舐。坟前的雪开始大片融化,泥水顺着也平的膝盖往下淌,把他的棉裤浸得透湿,冷意钻进骨头缝里,他却浑然不觉。
怀里的阿娅被雨水打湿了脸颊,那点不正常的红晕在雨水中慢慢淡去,露出底下的苍白。也平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仿佛那雨水是从她脸上渗出来的。
“下雨了……”他望着天空,雨丝落在他的睫毛上,模糊了视线,“阿娅,你看,是雨……不是雪了……”
远处,郭登的那个心腹正带着三个兵卒伏在沙丘后。他们的蓑衣被雨水打透,却不敢动分毫,只看着山坳里那个抱着“尸体”的身影,在雨中像尊不会动的石像。心腹抬手看了看日头,估算着时辰——离郭登说的“未时”,还有不到一刻。
雨越下越大,把天地间的一切都泡在水汽里。也平怀里的棉袍渐渐湿透,阿娅的身体在他怀里,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些。他忽然低下头,鼻尖蹭着她的头发,像头受伤的小兽,发出细碎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