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绪二十四年秋,九月二十八日,北京城的天色阴沉得令人窒息。兰兰文茓 追最薪章踕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屋脊上,像一块巨大的裹尸布,将整个帝都捂得密不透风。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土腥气,混杂着隐约的铁锈味道,仿佛大地本身都在为即将发生的事而恐惧战栗。
菜市口刑场周围,早已被攒动的人头围得水泄不通。
各种声音——粗鄙的议论、好奇的探头探脑、麻木的等待、还有压抑着的、无法明言的悲愤——汇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嗡嗡声浪,在污浊的空气里翻滚。
这喧嚣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匝匝地扎进李闰的耳膜,直刺入她早已麻木的心底。
她裹在一件半旧的深青色棉袍里,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即将坠落的枯叶,紧紧贴在人群边缘最不起眼的角落。
她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缝隙,死死钉在刑场中央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着肮脏的囚服,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棵被雷电劈过却不肯倒下的孤松。
乱发覆额,遮不住那双此刻依旧清亮如寒星的眼眸。
他似乎在扫视着这片麻木而喧嚣的土地,又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一切,望向了极渺远的地方。
谭嗣同。她的复生。
“嘿,瞧见没?就是那个,嚷嚷变法的谭嗣同!”身边一个粗嘎的嗓音响起来,带着一种残忍的兴奋,“听说是自个儿不走,等着挨刀呢!”
“啧啧,傻不傻?图个啥?”另一个声音附和着,语气里满是市侩的精明算计。
李闰的身体猛地一颤,仿佛被这两句轻飘飘的议论狠狠抽了一鞭子。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一股浓烈的腥甜味在口中弥漫开来,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指甲深深掐进手心,尖锐的痛楚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
她下意识地将怀里紧紧抱着的那卷书稿搂得更紧,粗糙的封面硌着她的手臂,那上面的字迹,即使隔着布衣,也像烙铁般烫着她的肌肤——《仁学》。
封面上,他亲笔题写的那行墨字,遒劲得仿佛要破纸而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
她的指甲,无意识地、一遍遍抠划着封面上的“流”字,仿佛要将那淋漓的墨色,连同他即将流尽的鲜血,一同刻进自己的骨肉里。
每一次抠划,都像钝刀子割着心。她甚至不敢低头看,怕看到那墨字上已沾染了自己指缝里渗出的血痕。
监斩官拖着长腔的宣判声终于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朵。
她闭上眼,却又猛地睁开,仿佛那眼皮有千斤重,又仿佛唯恐错过他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
她看见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越过了如林的戈戟和攒动的人头,投向那铅块般沉重的天穹。
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嘈杂的人声,如同金石坠地,砸在她的心上: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那声音里没有恐惧,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彻生死的豁达和一丝她无法完全理解的、近乎悲壮的快意。
这声音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李闰脑中混沌的麻木,带来一种尖锐到无法忍受的清醒。
“快哉?”她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地嘶喊,“复生!我的复生啊!”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撕心裂肺的哭嚎,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
就在这极度的窒息中,她眼睁睁地看着那柄巨大的、闪着冰冷寒光的鬼头刀,被一个赤膊的刽子手高高举起。
阳光在那沉重的刀刃上短暂地跳跃了一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像地狱之门开启时泄露出的死亡之光。
刀光落下!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拉长、然后骤然碎裂,李闰只觉眼前一片猩红炸开,瞬间吞噬了所有的颜色和声音。
刑场、人群、天空……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粘稠滚烫的血色。
一股无法形容的腥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