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人间烟火
一
一盏盏幽蓝的水银灯,睥睨地俯视着从它们下面蹒跚经过的瘦小身影。
火车站的自鸣钟,当当地敲响了十二下。光华街,没有车辆,没有行人。葛全德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子向家走。初雪,白天被各种车辆碾压得很实、很硬,像一层平滑的塑料贴面,铺在宽阔的柏油马路上。路灯清冷的银辉,戏弄着葛全德的身影,将它渐渐抻长,再将它渐渐缩短。
这座北方城市不久之后即为开放城市,所以这条原来坑坑洼洼的土路便在很短时间内修筑成了全市第一等质量的柏油马路,从飞机场通往闹市中心。仅两年内,马路旁就盖起了十几幢四层以上的高楼。新盖的高楼和原先的高楼很有规则地彼此连接,挡住了它们后面的小街陋巷,挡住了一片片矮屋破房的人间烟火。
每盖成一幢楼,便有许多人家从四面八方搬来。这条街空前热闹了。街上来往的小汽车多了,楼前停的小汽车多了。不但小汽车多了,摩托车也多了。生活在小街陋巷的青年,以前看到别人的一辆“轻便”也羡慕不已,如今瞧着进出于高楼的或男或女的同龄人潇洒地骑着各种牌子的崭新的摩托驶来驶去,威风而神气,就不只是羡慕,简直有点嫉妒了,同时也产生一种自卑心理。大杂院的姑娘们对摩托倒不甚感兴趣。摩托虽然标志着现代化,毕竟距离她们目前的生活水平太遥远,可望而不可即,将骑着摩托上下班的美梦寄托于二〇〇〇年呢,那时自己青春已逝,徐娘半老了。她们注重的是在她们的生活水平线上不难实现的。于是某些出入于高楼的时髦女郎的服装、发型、化妆、仪态,一招手一投足的举止,一颦一笑的表情乃至行走的姿势,都被她们暗中加以研究和学习。她们中有小家碧玉之美的姑娘经过研究、学习,继而效仿甚而发挥之后,夏日的傍晚就三三两两有意无意地徘徊在高楼前,要与那些大家闺秀们一比时髦和美貌。倘若高楼里的小伙子的目光被招惹得黏在她们身上,她们便会感到一种满足和胜利。她们的母亲们行走在光华街上,却禁不住扬头朝马路旁高楼的窗口张望,比较谁家的窗帘更美观更典雅,谁家阳台上摆的花品种更多更好看,以此推测这些人家的社会地位。
此刻,光华街马路旁高楼的多数窗口已黑暗。彩色的诱惑人的灯光将那些没有黑暗的窗口映成恬淡的红色、蓝色、黄色、粉色或其他颜色。绰绰的人影一对一对从这些垂落着半透明的刺绣窗帘的窗口闪过去又晃过来。高楼里的人们要比那些生活在小街陋巷的人们精力剩余多得多。如果夏天,立体声录音机播放出的优美音乐就会飘荡到马路上来。
葛全德走累了。
他走了一个多小时了,再走半个小时就可以到家。他六十八岁了,当了一辈子建筑工人。用他自己朴素而实在的话说,卖了一辈子“苦力”。不仅这座城市有许多幢高楼大厦的水泥砖缝中,凝固着他的汗珠子,甘肃、新疆、宁夏、青海等省区内的大三线建筑工地,当年都扔弃过他穿破的工作服和劳保鞋。如今他老了,他退休了,回到了这座城市,回到了家中。二十五年前,他告别妻子儿女跟随东北建筑工程公司的建筑队伍奔赴大西北时,他家就住在光华街尽端,一条窄得不能并排通过两辆自行车的小胡同里的一间半泥草房中。今天他家还住在那条小胡同里,还住在那一间半泥草房中。自从光华街马路旁盖起一幢幢高楼后,他总感觉到他自己,他的一家,以及所有那些生活在矮屋破房中的人们,是众多很有必要被“挡住”的人们,就像他的老伴用花布帘挡住家中最不体面、最凌乱、最羞于让外人看到的一角。这种感觉常常使他很惭愧。人活到这般地步,还活得有什么意思呢?
但他还很想长久些地活下去,活到七十八岁,八十八岁,九十八岁,一百岁。他不愿死,怕死,一想到死,他的心就缩紧。大儿子虽然有对象了,但还没定下结婚的日期呢。二儿子二十九岁了,对象还没影呢。二十三岁的女儿秀娟,还待业呢。老伴还没跟他过上一天舒心日子呢。他家还没住上楼房呢!最后这一点,曾使他产生多么强烈的盼望啊!近来这盼望已在他心中渐渐泯灭。被高楼挡住了,搬进楼房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他并不因此而仇视那些新盖的高楼以及住在高楼中的人们。不是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吗?偌大个中国,十几亿人口,为什么必得他自己家的生活先过好起来呢?早好晚好,只要家家户户的生活早早晚晚都能好上,他葛全德就毫无怨言。
他葛全德六十八岁了,退休了,不还实实在在地为别人们先住上楼房贡献着自己身体内所剩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