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弃偶
我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他,很久没和他联系了。偶尔他在我的印象中向我倦怠地苦笑,才使我想起他。那却不过是我的记忆提醒我这样一个事实——的确,我几乎完全将他忘了。
所以,当他站在我家门前的时候,我讶然。
“葛老?”
“我找到北影去了。我以为你还在北影呢!我冒昧地就来了,你不介意吧?你是不是正在睡午觉?我先附近走走,过会儿再来?”
他显得找错了门似的局促。他倦怠地苦笑着,真实的倦怠将苦笑压得那么沉重。我十分吃惊于他的瘦,瘦得形销骨立。他整个人像一柄收起的伞,伞布裹着伞撑便是衣裤穿在他身上的样子。那一刹那我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对这位老人由衷的怜悯。而他的话使我恓惶不安。当一位年龄足以做你父亲的老人局促地对你说出那种话,你会觉得上帝仿佛肯定是存在的,并且就在你的头顶上,俯视着你,看你究竟怎样对待他那样的一位老人。哪怕稍微怠慢,无须上帝发出谴责,你自己都会觉得你不是个东西。
从他的住址到我家要转好几次车,顺顺利利也得一个半小时。不顺利就得两个小时。南方的灾情正肆无忌惮地洗劫着南方的土地和人民,而北京的太阳却异乎寻常地火热。接连一个多星期三十五六度的高温,似乎欲将整个京城蒸发掉。老人在这样的一天里在大中午出远门是多么容易中暑呵!我甚至怀疑葛老出门时并没有我现在见到他这么瘦,是一路的炎热蒸发掉了他身体的大部分水分
“葛老,您请进”
我挽着他手臂将他挽入家门。
他问:“要换鞋吗?”问得相当认真。
我说:“不用。又没地毯,换什么鞋!”
他说:“我看你家地拖得挺干净的。”
我说:“我家没让客人进门就换鞋的讲究。从来没预备过供客人换的鞋。”
我请他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后,赶快去给他绞了一条凉水毛巾,递给他。
“这天真热!”他一边擦脸一边说,“要不是在北影碰到你的一位老邻居告诉我,我撞锁,还以为你们在北影,不过出门去了呢!听他告诉得明明白白的,竟找了二十几分钟。都是差不多的六层楼,我找到电影学院宿舍去了!”
我接过湿毛巾,给他倒了一杯凉开水,递给他一把扇子,便坐下陪他。
他仍局促,接连问我是否正打算写作,是否一会儿要出门,是否下午约了客人。如果是,希望我坦率地告诉他。他说那他坐三两分钟就走。
我说今天绝对清闲,他来时我正看书。并且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本介绍韩国现状的书——升龙的奥秘给他看,以证明我今天除了想读读那一本书,没任何其他的事可做。
他说他知道读书也跟写作一样,是谁都不愿受到干扰的。他说那他也只坐一小会儿就走,保证只坐一小会儿就走。总之他觉得冒昧,很唐突。虽然已经坐在我家了,却感到对我很抱歉似的。
我则说正觉得寂寞,说我最近挺想念他的,说我刚才还想念他哪,说他来得正是时候,不但驱除了我内心的寂寞,而且实现了我对他的想念。总之我说了些虚伪的话。虚伪的话一旦说出,我立刻意识到是很难令人相信很经不起推敲的。因为他给我留下过住址,我可以给他写封短信,可以去看望他于是我又说我记朋友们的住址的小本子丢了。
他竟相信了,并且挺动感情地相信了。他说他也挺想念我的。他说北京太大,彼此离得又远,否则,知道我那么想念他,他肯定会经常来看望我的。他说他往北影给我打过许多电话,每次总机都告诉他,我留给他的那个电话号码不存在了。问是否我当时对他说错了,或者他自己当时听错了、记错了。
我即使并不真诚地欢迎某个人经常给我打电话,也不至于卑劣到留给某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电话号码的地步。我向他解释那个公用电话后来拆除了。由此我相信他是肯定给我打过许多电话的,由此我相信他挺想念我也许是真的,起码比我说我想念他要真一些
我为了使自己尽快摆脱虚伪,开始进入一种相对真诚的情境,以与他的真诚达到对等的水平,便扭转话题,问他是不是来看女儿的。
他摇摇头。
他说他女儿已经走了。
“走了?哪儿去了?”
“出国了。”
“唔,哪一国家?”
“阿根廷。”
“干吗不到西欧国家去?”
“她倒是想去西